2002年,妻子因羊水栓塞,死在了人民医院B区2楼的手术室,肚里还有9个月零8天的“小周”。
妻子是朴实的农村姑娘,思想比较传统,几次游说周队“开后门”,探探“小周”的性别。周队瘦,麻杆儿体型,生气时脑门上凸出一根弯曲的青筋。他对妻子搞了谈话教育,甚至批评她“小农”思想,给她普了法。
“她乐天派,我有时候瞎来劲。我不给她开后门,她就去找人算,算出来是个男孩,晚上挤在我胳肢窝里,偷着笑。”
妇产科B区2楼203房间的窗户对着大马路,妻子的丧事办完,周队每天开着摩托车从那路过。他总抬眼看那扇铝合金推拉窗,妻子的床位曾靠窗边。有次一位和妻子体型相似的孕妇趴着窗,他慌了神,撞上路牙,整个人扑飞出去,面部着地,在急诊室撩了十五针。
那几年他痛苦死了,在亲朋好友的帮助下,决心搬家,躲避那条漩涡般的必经之路。
新房布置妥当,周队每晚睡不着,惧黑,通宵得亮灯。父母想搬来,被他拒绝了。同事送他一条犬崽,他养了一天,看着刚断奶的小不点,忽然哭得睁不开眼,次日又还了回去。这样糟糕的日子不知持续了多久,直到2006年举办青年狱警大练兵,他在单位备勤楼住了一周,失眠的毛病突然好了。练兵结束,他晒得一身漆黑,再也离不了宿舍那张单人弹簧床。通过审批,他在那间16平米的备勤房内一住小两年。
房间有个小阳台,他下班后总在那抽烟、喝啤酒,那小小的三平空间,视线极其开阔,既能看见山坡风光,又能将监狱操场一览无余。
这两年是周队的事业上升期,他从3监区的带班民警,升任副科二把手。也在这个跨入30岁的人生当口,父母开始逼他相亲。
父亲是上一辈的狱警,内部有个“警嫂联姻会”,几位老年警嫂专门为狱警子弟牵姻缘,母亲也是积极分子之一。儿子的事之所以延后这么久再办,是老两口对儿子最大限度的体谅。这些年等差不多了,见儿子的情绪一切稳妥,安排相亲,成了老两口最紧要的事业。二老从最初的小心规劝到后来的威逼利诱,相亲会,周队总算去过两趟。
市南方位最热闹的商厦,有家皇室咖啡,约好的对儿在那碰头。母亲眼尖,挑的人都不差,两位都是教师,相貌中等偏上,知性礼貌,没什么可挑剔的。但周队总是事后反省:“是自己太敏感了”,总觉得对方盯着他脸上的伤疤,笑得很刻意,透着一种令他讨厌的同情。
他回来跟母亲吵,问她是不是讲了前面那些事。母亲反问他,讲讲怎么了,证明你痴心痴情不好吗?他跟母亲说,以后再也不去相亲,没你这样揭我伤疤的。
国庆节后的第一个周末,父母火急火燎地赶来了。周队约了几个老友去乡下钓鱼,二老突然跑来,他只能将这点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爱好暂停。父母在他小小的房间里料理了一阵家务,随身带来的水果、蔬菜、咸货,塞满了他那个90升的小冰箱。
父亲说:“我上个月晕了一次,坐公交,扑腾一下,就趴站台那了。”说到这儿,他干咳了几下,周队只好放下了手中的鱼线。
母亲接话:“幸好是白天出门,站台上有热心肠的人,愿意扶你爸去医院,一般人不敢扶的啊。那条路上,有很多工程大卡车路过,去年就压死过一个男人。车子碾过去,人就跟个摔在地上的西瓜一样。”
周队想说点什么,但又止住了。父母已经老到需要运气眷顾生命的程度,再也不能操心子女的事情了。他俩此行的目的,是向周队下催婚的最后通牒。
周队把鱼竿鱼线收好,一声未吭,但姿态已经服软。父母大老远跑来,不去会会这个女个体户,周队交不了差,他们也不死心。
皇室咖啡屋那儿人山人海,一股挤破头的热闹劲儿。周队靠门口,抽了支烟,约的时间已到,女方还未出现。他进了店,刚找个位置坐定,突然想起父母没告诉他女个体户的相貌和名字,照片也没见过一张。二老是操心过头,关键时刻忘记交代最重要的事情。周队自己总是一点不上心,什么也懒得问。他再一想,弄不好人家已经进店坐哪处等着了。他挨个位置找,见独坐的女人就凑上去问是不是约了叫周康的人。
东南角一个苗条的女人站了起来,朝他挥手。那人面白温润,一头黑发,穿一件高领米色毛衣。周队小跑过去,两人礼貌性问好,各自坐下。女人将饮品单递过来,说,喝杯咖啡,我们去吃中饭吧。
周队接过单子,瞅她一眼,眼光又赶紧缩回单子上。他感到脸上那道伤疤辣地痒,将饮品单举得老高,脸面挡得死死的,闷闷地说,喝不惯这东西,等你喝完,找家饭馆。
女人说,我们这就走吧。周队放下单子,女人忽然拉开毛衣高领,露出半截白皙的脖子,她指着左耳根的位置,说,你看,和你脸上那个像不像?
周队看见一道蜈蚣形伤疤,缝合的针脚有十数之多,是道很深的伤口。女人轻轻地抿了下嘴,那道伤疤缓缓爬动。周队说,还真挺像,怎么伤的?
顾晓宇21岁差一个月犯下了凶杀案,获刑死缓,走完判决程序,已在看守所蹲了两年,直接分去劳改,眼下已在4监区蹲了有小6年了,转眼他都是奔三的人了。
他的工位在服装车间头排,面对一块茶色玻璃幕墙,老旧浮灰的镜面贴着醒目标语——用汗水洗刷灵魂。
有一回,生产线上的烫工和检验干架,两人挨着他的工位打了几个回合,管教冲上来制止,烫工突然掷出一柄熨斗,砸中了他面前的玻璃幕墙。
玻璃瞬间碎裂,管教顺势扑倒了他,玻璃渣落满两人胸前。差上几寸,就可能划破他的脖颈,也可能在他脑袋里嵌入几块玻璃。那一刻,他反倒没有害怕。
顾晓宇在家门口上高三。学业最紧张的关口,教室内鸦雀无声,所有同学埋头复习,备战高考。他在优等班,按校方分配的任务,优等班需半数以上的一本录取率。
他是体育委员,有天自作主张,想组织一场篮球赛,缓解一下同学们过度紧张的备考情绪。那天他带着球进了班级,球赛突然被班主任叫停了。课间休息,大伙儿就在班级里练传球。球抛来递去,砸碎了一面玻璃。
教室装了老式的格子木窗,玻璃尺寸是20cm×25cm,去镇上割一面,只花2块钱。
顾晓宇父亲是水产大户,建庙时捐了5888,本来名字要刻第一位,结果玻璃店老板捐了6666,顶掉了父亲的第一顺位,两个商户因此结怨。玻璃店其实不挣钱,但镇上传闻老板打牌手气“骚”,捐钱盖庙那些天,连赢几个通宵,床底下都堆满了现金。
镇上找不到第二家玻璃店,即使明知父亲和玻璃店老板“不对付”,顾晓宇也只能硬着头皮进了店。
店面六七十平米,门口七八张方正的蓝色玻璃竖放着,一个白净的女孩靠在玻璃上吃西瓜。还没进六月,西瓜贵着。女孩端着半个大西瓜,手腕压得很低,捏着一柄勺子有气无力地刮着西瓜瓤。顾晓宇觉得她应该和自己同龄,甚至小上一两岁,但她那身宽松的孕裙内分明有个若隐若现的大肚子。
顾晓宇走进店里,喊了两声老板呢。女孩说打牌去了。顾晓宇在桌上放了两枚一元硬币,说割一块透明玻璃,尺寸是20cm×25cm。女孩说,我不会割,你晚上再来吧。他问她玻璃刀呢。女孩拉开桌子抽屉,拿出一把玻璃刀,还有划线的记号笔。他接过来,四周找找,一张透明玻璃插在两张蓝色玻璃中间。他先抽出来,然后喊女孩搭把手,抬起来再铺到地上。女孩放下西瓜,过来抬玻璃。
两人一人一头,玻璃有一米多长。女孩手上沾了西瓜汁,手滑了,哇呀叫一声,玻璃拐角脱手坠地上,哐当一声,顿时玻璃渣子四溅。
等炸裂的场面安静下来,他回身一看,女孩满脖子挂血,怔愣愣站着,灰色的棉质孕裙在领口洇开一团血渍。
他是一米七九、七十九公斤的棒小伙,校篮球队的主力大前锋。女孩不到一米六,软胳膊软腿,虽挺个大肚子,体重也就五十公斤上下。他跑起来飞速,女孩双手吊住他的脖子,轻声喊,慢点慢点,我不怎么疼,就是麻,不知道玻璃扎哪儿了。
一块硬币大的三角玻璃扎在女孩左耳后根处,医生取下玻璃,伤口很深,撩了十几针。
那是个络腮胡子男,秃顶、大肚子,右臂纹着一个潦草的“寿”字。他喊女孩“冬云”,问她好不好。女孩说,不碍事,就是伤口胀。他给顾晓宇后脑勺来了一巴掌,打得顾晓宇脑皮发麻。然后指着顾晓宇父亲说,营养费、误工费,都给我照齐了给。
她的脖颈至后脑缠绕了纱布,带着网兜。顾晓宇闻到她身上苦涩的香气,那是花露水、血渍、消菌药水、汗液混合后的复杂味道。之后的整个夏天,他一直被这股味道缠绕,很多个傍晚,他倚在庙墙上,眺望玻璃店亮起灯的窗户,为偶尔闪过的一个身影感到兴奋。有时又不免看见两个重叠的影子,他会失落落跑开。
周队的幸福时光是从2008年12月9号开始的,他和田璐认识两个月,闪婚了。父母更高兴,这个儿媳知书达理,长相顶好,最关键的是田璐没有娘家,几万的彩金给她等于给儿子。唯一的缺点是田璐有过婚史,生育过一子,但早夭了。不过反过来想,正是有些缺点才显得贴心,太完美了反倒有距离感。
周队的家庭背景在那座城区人口30万的县级市里,算中上游。父亲是老一辈狱警,农村出来的“争气”青年,一辈子最大的追求就是衣锦还乡。结婚时,他的婚礼在乡下办的,周队出生后,满月酒也在那办的。之后所有隆重点的活动,都得回乡下操办。村里建祠堂搞募捐,父亲掏钱最多,一家人的名字被刻在碑上,镶在菩萨和宗祖灵牌的前面。
周队的前一桩婚事,更是父亲做主,一手操办,选定了乡里一个勤苦人家的女儿。周队没那么情愿,但妻子的品行确实没得挑剔,两人的感情日渐深厚。
说实话,周队的理想另一半,就该是田璐那样的,准确说是靠近田璐那样的。在他眼里,田璐过于完美了,是之前他想都不敢想的型。按母亲的话讲,相不中田璐那样式的,都是睁眼瞎。
周队有时候也恍惚,田璐怎么也看中了他。他时而挺有那么点自信,自己端着的是 “铁饭碗”,家中二老各有退休工资,一身警装也是加分项。时而他又有点疑惑,婚前婚后,田璐总那么一副不悲不喜的样态,表现得过于安静。这种气质渐渐好像形成了一堵墙。
母亲那帮人的“警嫂联姻会”上过地方电视台,大伙儿在节目上报了十几个狱警子弟的年龄、身高、职业。母亲搞了搞小私心,征婚电话留了自己的号码。下来节目,她接到好几拨电话,女方报了年龄、职业、家庭情况。她打头阵,挨个见了一下,就挑了个最好的让周队去相。
没有十全十美的事,周队虽觉得田璐冷淡,但那可能是天生的性格。除了这点,他实在挑不出田璐身上的任何缺点。况且,田璐在实验小学旁有间小门帘店,卖绣品、文具兼炸串,收入比周队还高。
“她说有那么两年特别不顺,孩子出意外,没了,而后丧夫。周遭的人都说她克家,她卖了房,改了名挪了窝。”
周队有次查问妻子的原名,她有点恼火,说不想去揭那块伤疤。周队再没问过。他格外珍惜这段缘分,也渐渐认可妻子的“安静”,是在保持婚恋关系中的距离感。他们之间确实做到了相敬如宾,少有争吵,大多矛盾都尽量在礼貌的沟通中化解。
婚后不到三个月,父母常来“探视”小两口,后来扑了空。二老质问周队,你俩平时不住新房,住哪去了?周队解释,搬单位备勤房住了。二老骂神经病。周队说,你两个老人家这么盯着田璐生孩子,她不躲着才怪。而且我现在夜班多,她住近一些,什么事都好。末了,他再补充一句,你们想抱孙子,就少跟这么紧。
其实生孩子这事,田璐早在新婚之夜就跟周队明确过,歇两年再考虑。周队同意了,过生活两人一直采取措施,父母那块交由周队负责搪塞。搬到备勤楼住,其实是田璐的突发奇想,她说了三点理由:第一,那儿挨着山,空气好;第二,周队上夜班时,她有时间煲汤给他;第三,她喜欢看看稀奇古怪的人,备勤楼能看清高墙里的囚犯。
周队疼她,什么事都禁不住她磨两下,不仅同意了,还临时起意,用“造人计划”说服了父母。
要说备勤楼那块地的风光,真没得挑。楼后头是连绵十几公里的矮山坡,坡上郁郁葱葱的绿植,清晨成团的鸟儿从里面飞出去,傍晚乌压压钻回来。
房间有个小阳台,田璐用来晾被子,可鸟粪毁了两张被套。周队有时出门顺手抱去楼下,晾在健身器材上。但有时他在监狱操场上瞅瞅自家阳台,发现田璐又抱回了被子,挂在栏杆上。被套的颜色艳丽无比,日光打上去,波光粼粼。
田璐在刺绣厂上过班,会绣牡丹。床单上绣了七色牡丹图,很精美。毕竟是一针一线绣上去的,拉再多鸟粪,周队也没讲过一句,洗洗干净的事。
有一天,周队带犯人出操,广播乐刚响起,下暴雨了。井然有序的队列瞬间被雨冲散,犯人们东躲西藏,往文教楼的玻璃檐冲去。周队指挥3监区的犯人点名报数,忽然看见一个犯人孤零零站在暴雨中,是隔壁4监区的,管教正大声唤他。
周队顺着犯人的视线看去,暴雨迷蒙,只有他那个小阳台格外醒目,一条大红被子还挂在阳台栏杆上。
下班时,雨已经停了。回到家里,他见田璐不在,那条大红被子已被淋到湿透,收回来还不如晾着。他打田璐电话,得知她去市区购物了,没带伞,被暴雨挡在路上。他要开摩托车去接,她说打到了车,一刻钟就能到了,晚上炖鸽子汤喝。
周队站到阳台上抽烟,暴雨浣过的天空,明净清晰,甚至能看见监狱操场上一排湿漉漉的脚印。
第二支烟抽完,田璐回来了。她拎着大包小包,一进门就大呼小叫,喊“完了完了”,快跑过来,摸了摸被子,对周队喊,你刚才电话里咋没讲这事,我忘得死死的了,不然买一条回来。
周队宽慰她,说没事,我去要两条公被,备勤楼什么都缺,就不缺被子。田璐不吭声了,拎着东西去厨房。过了一分钟,她在厨房里喊,帮我把楼下东西拿上来,我都忘了。